吃下这药片,你就能有七情六欲 | 科幻小说
1月,「不存在科幻」的小说主题是「人体的改造与进化」。本周给大家带来两篇关于人类的大脑改造的科幻作品。
在昨天的《几乎不可复制》中,艺术家通过一个大脑手术试验,改变了自己大脑中视觉认知的方式,让他的作品和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脑改造,让我成了世所罕见的艺术家 | 科幻小说今天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反乌托邦故事。当人类的情感被剥夺,只能通过药物来体验情感时,人类社会将是怎样的面貌?千弈 | 爱撞南墙的创作者,徘徊于现实与幻想之间,既在追逐未来,也在挽留过去。期待每一个特别的世界。
空白之人
全文约14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9分钟
一
直到冰凉的冷风将一片落叶送到我的手心,我才从空白与昏沉的茫然中醒来。我没有睡着,只是在望着天空的过程中忘记了思想——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或者去做些什么。
簇拥着我的只有空白,黑暗,与充斥着整座城市的冷空气。当然,不只是我,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被简单与单纯包裹。
生存指南告诉我们这叫做幸福,会给我们带来安定与和平,但什么是幸福,上面并没有记录,我们也无从得知。
天空一片暗沉,像一张漆黑的幕布盖在城市上空,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这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似乎这座城市中的氧气在随着我每一次呼吸而骤减,很快,我将因窒息死去。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周,我不知道身体的这种状态是否正常,但我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医院检查,我猜测这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体长时间没有摄取情绪药品的关系,当然,也可能是天气原因。这样阴郁的天空同样持续了整整一周,没有任何阳光突破那片厚重灰暗的云层,降临这个世界仅存的城市。
我不是医生,并不知道正确答案。
今天下班之后我去过一趟售药局,但就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能让我获得喜悦与快乐这类情感的情绪药剂已经售空,只剩下一旁堆积如山的悲伤与失落。
按生存指南上所记录的内容,我现在这种情况可以适当地服用一片失落,但我并没有如此选择。我并不愿意服用任何消极类的情绪药剂。曾经因为无从选择——与现如今类似的情况,我没有任何渠道获得快乐——我购买过一瓶悲伤,并在一天结束大家享受积极情绪所带来的满足时服用了它。
现在我仍记得它给我带来的感受,与快乐所拥有的舒适和愉悦不同,并没有什么温柔与我拥抱,而像是有人将一根棍子伸进了你的脑子,疯狂搅拌之后,在最后抽离的那一刻连带出一些记忆碎片,就像玻璃渣一样,一一碎散在你眼前,扎进你的心脏。
那很痛。
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共性。
但今天和以往有些不同。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透明的玻璃药瓶,药瓶里盛放着一粒紫红色的药丸。这粒药丸是在我离开售药局时,一个自称“V”的男人塞给我的。他说这能带给我最真实的快乐。
V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利与机会就消失在售药局门前那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他说当我清醒之后会主动去找他,我不懂他的意思。这个男人的确留有地址,就在药瓶上,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但我现在很清醒,也没有任何寻找他的想法。
我不认识他,也没有认识他的必要。我和他不会再见。
将那个名叫“V”的男人扔出我的脑袋,我低下头看着掌心的枯叶与药瓶,紫红色的药丸在瓶内散发着一种神奇的光芒——这可能是药瓶折射街灯的关系。总之,我很想吃下这一粒药丸,去触碰我愈渐生疏的欢乐与愉悦,我不知道下一次成功购买到积极类情绪药品会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在我窒息死亡之后。
我已经度过超过一周的空白时光。每天维护完供电网络回到家中,我面对的是一片虚无。
但我的理智一直在复述生存指南上的内容,它警告我不能食用来历不明的药品,与人私下交换情绪类药剂也属于严重违反禁令。
我应该收起这粒快乐,在明天下班之后去警卫局报备这件事。
是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然而一连串音符闯进我的耳朵,在我的大脑里碰撞,阻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去,隔壁的阳台上,一个女人正在微风与音乐中翩翩起舞。
即便不看女人脸上隐约的笑容,我也知道这个女人刚刚服用了快乐。如果没有快乐与感动,没有情绪与感觉,音乐和舞蹈没有任何意义,所有的艺术与消遣都只是一张随时可以被烧毁的白纸。看着这一切,我心中突然多出一些犹豫。
轻哼与舞蹈只是女人此刻享受快乐的表现形式。
她踮着脚尖,如蝴蝶一般轻盈地旋转,跳跃,无法捉摸。飘扬的长发成为她飞行的轨迹,柔软的双臂是她的翅膀,掀起美的风暴。
于是乎,我拧开手中透明的药瓶,将那粒紫红色的药丸送进我的身体。我准备接受这座城市给予我们的最美好的礼物。
然而突如其来的疼痛袭击了我,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在撕裂我的肌肤,一寸一寸地剜去我的血肉,无数只虫子在啃食我的大脑,体内每一个细胞的呻吟惨叫都清晰可闻。我捂住自己的脑袋,试图挤碎它以换来平静。
我被这覆盖全身的痛楚打倒在地,片刻之后,这股疼痛却又缓缓消去。倒在地上的我想起了V,那个给我这粒药丸的男人。一股灼热从我的腹部升起,像是一团火焰,将我的五脏六腑与血液一同煮沸,大脑也被火热燃尽了理智与思想——我不由得攥紧拳头,狠狠砸在阳台地面。
指骨关节传来的疼痛与刚刚的痛楚相比简直如同轻抚一般温和,但这仍让我冷静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暴力的举动。暴力与愤怒,生存指南上严禁的事宜之一。它能让这座城市变成地狱,也会让我滚进警卫局的监禁室或者更加糟糕的监狱之中。
我赶紧转过头去,祈祷隔壁阳台的那个女人没有看见我的异常。
女人依然在旋转,在舞蹈,跟着音乐哼出轻快动听的节拍。我渐渐忘记了看向她的原因,而专注于看她舞蹈本身。
我从不知道女人,舞蹈与音乐拥有如此强烈的吸引力,让人忘乎所以。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个单词在这个瞬间将我的所有思想侵占——愉悦,我感受到美丽与愉悦,如同我服下快乐时一样。
歌声不再空洞,我能够感知到每一个音符中所蕴含的力量,那股力量让我不自觉地沉浸其中,摇摆我的灵魂。几分钟之前,女人的舞蹈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扭动,但现在,通过舞蹈,我能够触摸到她内心最真实的欢愉。
她的面容不再模糊,在我的注视下渐渐清晰,变得美丽,变得动人。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我缩进房间,望着天空不知所措。
这暗沉的天空无比压抑。
二
我站在一处废墟之上,碎砖块与纠缠在一起的钢筋填满我眼中的世界。我本能地讨厌这个肮脏无序的地方,但在一块红色的碎砖后,有一个我寻找了三个小时的按钮——那是我舍不得离开的理由。
我能猜到自己的身体怎么了——不用通过摄取情绪药剂,我就能获得情感,各种情感,包括愤怒、好奇、渴求等一切被明令禁止的情感。
我担心自己会如同生存指南上所记载的那般,变成不可控的毁灭者,成为一个被情绪奴役的怪物。我想要恢复正常,但我不敢去医院。尽管在诊断与救治之后我能够变回最初的自己,但在那之前,我会被关进监狱服刑。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所以我在阳台上捡回了那个装着罪恶的潘多拉魔盒。
上面记录着恶魔的地址。
既然无法向正义寻求帮助,那便只有拥抱恶魔。
我讨厌这句话,因为它正在形容我的经历。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V,那个给我带来不幸的男人,我猜我会给他一拳,因为是他强行将那粒药丸塞进我的手中,诱惑我做不正当的事情。但我知道,这只是我为自己开脱借口,可笑的借口。
错误源自于人类本身。
在无尽的忐忑中,我终于再度翻开那块红色的碎砖,按下那个连接罪恶与不详的按钮。我立在原地,却又在这一瞬间轻松不少。
该死的情绪,如此多变。我暗暗咒骂着,等待地狱门扉的打开。
过了很久,久到我快要放弃离开,藏在废墟中的一扇暗门才缓缓向外推开。我小心翼翼的靠近,门后的阶梯通向幽暗深邃的地底——果然是地狱。
在我犹豫是否进去的时候,V从地狱中快步走出,并狠狠给我一个拥抱。
他大声说:“欢迎你,我的朋友,我们的同胞!”
和我听过的所有人类的声音都不一样,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充满热情与力量。很明显,他也不是一个正常人类。我想起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那时他的声音语调与我们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欺骗——多余的不受管控的情绪会导致恶劣的品质与行为。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从V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说。
“你是的。你会是的,朋友。”他顺着我的动作退后半步,将通向幽暗深处的阶梯展露在我面前。而我则趁着这个机会细细打量他,与在售药局门前不同,V不再和我们一样穿着纯白的长袍,而是将它剪成短袖,并在正中心的位置印有一个血红色的手印。
我猜测是他自己的手印,大小相差不多。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这很难看,只是不知为何,对比每一个人身上一模一样的纯白长袍,我更愿意穿V的短袖。
“不进去吗?”V说,“是害怕了吗,我的朋友?”
我不明白V口中的害怕是什么意思,如果指的是阻拦我走进这条通向地底不知处的黑暗阶梯的神秘力量,我想是的。我并不想踏进这种未知的黑暗之中,里面会有燃烧的烈焰,寒冷的冰暴,会有无数不知从何处刺来的匕首刀刃。尽管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愿意接受被黑暗包裹的感觉。
我试着顺应V的意愿走进阶梯,却被他口中的害怕按住身体,无法迈出前进的步伐。
“我想我们在这里就好。”我不自觉地咽下唾液。
他脸上的笑容浓郁起来,不容我拒绝便推着我走入地狱,步步向下。“里面没有任何危险,请放心,我的朋友。”
“不能在外面谈吗?”我伸出最后抓向光明的手掌。而V只是露出恶魔的笑容,说道:“当然可以,我的朋友,如果你不怕我们被警卫局带走的话。”
背后的暗门悄无声息的关闭,断绝了外界所带来的所有光明。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探索前进,我所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悬空一般让人难以安心。
“这里是安全的,我们将要去的地方也是安全的。如果你没有吃下那粒药丸,而是去警卫局,这条通道才会通向危险的深渊。而现在,你将感受一些新的东西,一些真正的情绪。那里面的一切将会填充你缺损的灵魂。”
V虽然在安慰我,但效果寥寥,我依然对这里充满恐惧,幽长狭窄的通道中光线少得可怜,只有两三盏破旧的电灯释放着昏沉的黄色——这根本称不上光明,我很担心下一秒它们就会在闪烁中彻底熄灭。
该死,我就不该来找这个男人。请记住,人类永远不要妄图在恶魔身上获得答案,或者救赎。
这种提心吊胆一直持续到一抹深蓝出现在这片黑暗之中,我在那一瞬间被这抹蓝色彻底征服,以行走的最快速度冲入这不再是黑暗的色彩之中。
地狱脱离了寂静与幽邃,渐渐有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那是一种杂乱刺耳的乐器奏鸣,音符互相碰撞撕扯,在你的耳膜上爆炸,尖叫吵闹着死亡。我不由得捂住耳朵,但并没有因此停下向它靠近的步伐。
“你喜欢这种音乐。”V贴着我的脸颊说。
“不,我讨厌它。”我再一次反驳V,无法想象这种噪音能被人称为“音乐”。可V的脸上仍然挂着那该死的笑容,仿佛我说的一切都极其符合他的心意。
随着我们走到尽头,隔着钢铁门扉的缝隙,我看见那片充满诱惑的深蓝也在发生变化,更多的色彩融入它的身体,赤红为它勾勒出鲜血的痕迹,淡绿的荧光也在其中飘散,如同雨滴纷飞……斑驳的色彩黑暗中交织缠绵,展现出我从未见过的迷人的美丽,我不知觉地放缓脚步,慢慢贴上去。
V将通道尽头处的铁门推开,光芒与噪音在瞬间将我淹没,我在一种不适应的晕眩中意识到,自己真正地踏入了地狱。
无数人在黑暗与光芒中跃动,如同地狱小鬼在滚烫的油锅中挣扎翻腾。但当光芒扫过他们的脸庞时,我看见的不是痛苦,而是狂热,是类似于精神错乱的疯狂。
他们欢呼,他们尖叫,他们为一些不明所以的难听音符彼此拥抱,为之颤栗。
这是一群疯子,讴歌毁灭的疯子。
看着他们,我开始理解生存指南上所记载的那句话,不加控制的情感会毁灭人类,毁灭我们的文明。
“我们的一些同胞喜欢死亡金属,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喜欢。”V必须把嘴对着我的耳朵,我才能听见他的声音,“这里不适合谈话,我们去后面安静的地方。”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与V在黑暗与光芒中前进。绕过这些疯狂的怪物进入第二道铁门后,噪音,疯狂以及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色彩被完全封锁在我们身后。此刻我所面对的一条黑白相间的通道,通道两侧是无数紧闭的木质房门。
这里的灯光是柔和的纯白光芒,是我乐于接受的温柔世界。
“跟我来,我的朋友。这是属于我的房间。”
V带我走进其中一个房间,房间意外地很大,最里面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床,床的左侧对着房门,中间的空间被咖啡色的沙发与一张小圆桌占满,而床的右侧贴着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一幅女人的画。
画中的女人赤身裸体,带着一份浅浅的笑容。
“这里的房间供所有的同胞使用。”V对我说,“我们能在这里阅读,观赏电影,听点音乐,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做点什么。这里很安全,足够我们挥洒所有情绪,宣泄我们的情感。”
房间里并不像门外那般明亮,阴暗的空间让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墙壁——小圆桌上一台老旧的投影仪正播放一部旧时代的古老影片。影片里一个白种人正在与别人拥抱,他说“欢迎你,我的朋友”。这让我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V给予我的热情与拥抱,可能只是对这古老的过去的一种拙劣模仿。
“做点什么?”我有些疑惑。
“聊天,玩耍,娱乐,格斗,各种人与人之间充满感情的互动。”V将投影仪关闭,房间里明亮了起来,他说,“你知道的,在地面上的人类不可能产生什么交集。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除开工作需要,他们根本不会与彼此对话。他们没有需求,也不会感到孤独。而在这里,我们可以尽情拥抱彼此。”
V对我敞开双臂:“再一次欢迎你成为我们的同胞,成为真正的人类。”
真正的人类?
我不懂V的意思,但这并不重要,他那多少充斥着一些刻意的欢迎词让我从对地狱的惊叹中清醒,重新回忆起我进入地狱的缘由。这里很好,但它不是我来见这个男人的原因。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方才所有的慌乱无措在此刻爆发,我的语气中充斥着一种坚决,“我只想变回去!”
但这种坚持中掺杂着一些虚假,那是来自于恐惧的遮掩。或许我并不想变回去,我想在这里见识V口中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娱乐和玩耍究竟是怎样的画面。或许我只是畏惧被警卫局抓进监狱而已。
这算是好奇,或者说渴望?
好奇与渴望会导致贪婪与妄想。
V倒了一杯水给我,说:“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只是将钥匙交给你,由你自己选择是否撕碎那由虚假与奴役所编织的白色长袍,打开通向真实的大门。你需要看清真相,我的朋友,你只是取回了原本就应当拥有的东西,这并非错误。在过去的世界,每一个人类都拥有情感。”
“这是错误。”我没有接过V递来的水杯,“世界曾因此毁灭。”
“所以我们就必须带着镣铐生存?”V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金属材质的卡片,“所以我们就必须成为一个个提线木偶,成为它的遥控玩具?”
V手上的那张金属卡片并不罕见,这座城市的所有人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会拥有这么一张金属卡片。这是我们在这座城市的身份认证,也是人类的生存指南的一部分。只要将手指放在卡片中心,用指纹启动它,便能够与生存指南连接。生存指南将告诉我们一切,它知晓人类所有的历史与文明,并为我们做出最合适的抉择。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生存指南带领我们的先祖从废墟走向新生,它也将继续引领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们应当遵循它。”
V从咖啡色的沙发上站起来,现在他的脸上不再有任何笑容。
“的确,因为嫉妒,贪婪,仇恨等各种原因,曾经的我们毁了这个世界,而生存指南作为人类文明遗留给我们先祖的最后的守护者,它率领幸存者建造了这座城市,使文明与秩序重新回归我们身边。”
“但生存指南只是一台机器,一个AI,一个依赖机械与电流存在的幽灵,它无法理解感情对我们这类生命的重要。就因为它将世界毁灭的原因归咎于人类泛滥的情绪与无法控制的感性,我们无法拥有情感,我们不再需要朋友,爱与被爱的权利都被剥夺,就连人类的生殖繁衍也被它一手操纵,人与人之间不会相互吸引,性行为荡然无存,如今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培养器中的胚胎,而它也凭此在培养器中夺走我们的感情。”
“没有爱人,没有家庭,从生育局中领养孩子也只是因为规定和责任,因为要服从生存指南的选择。它想让我们变成与它一样的机器,而它就会是我们的神!”
我受够了V的强词夺理,我用咆哮结束这场对话:“别说了!我只想变得正常!”
“正常?”
我像是触碰到了V的逆鳞,V的眼瞳中喷涌出怒火,他将我拽出房间,径直冲向更深处的地狱。我想要反抗,但V的力量大得出奇,在他手中我就像一个布偶般可以被随意拖拽摆弄。
纯白明亮的灯光很快被我们甩在身后,V推开第三扇铁门,我们再一次走进黑暗之中。一盏吊灯在我们头顶散发着比星辰还要微弱的光芒。我紧紧背靠着刚刚关闭的铁门,在昏暗中看见一个钢铁囚笼。
“你要做什么!”我发出尖叫。
V没有说话,只是将我拖到囚笼前。我这才看见这座钢铁囚笼中已经关押着一个囚犯,他的四肢被铁链锁在墙壁上,无法动弹,如同一副被钉死在墙上的画作。而他的脸庞与所穿的衣物已经被污渍覆盖了一层,可想而知他被关在这已经有一段时日。
囚犯同样看见了我,可他只是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进行任何的挣扎反抗,静静地待在墙壁上。他的眼睛让我想起了过去存在于镜子中的自己,空洞无神,只存在唯一的空白。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具尸体。但他却又真实地活着。我厌恶这样。
V将囚笼打开,把我拉进去。
“你管这叫正常?”V对我咆哮。他甩开我的手,去往囚犯身边,一拳接一拳打在这个囚徒身上,“你看看他,看看这个该死的警察,看看你们以前这幅该死的模样!”
V的拳头不断落在这个沦为囚徒的男人脸上,胸口,和腹部,我仿佛听到几声骨头碎裂的声音。男人的身体因剧痛而扭曲,他在抽搐,铁链与墙壁不停碰撞,发出沉重的声响。
但这个男人始终如同一具死尸,没有求饶,更不存在什么凄厉的哭喊。但这种无声的寂静却更让我感到揪心。我多希望他能嘶吼出一些声音来缓解这座囚笼中的压抑。
“够了!”我不忍心再看下去。
V停下挥动的拳头,他将我带到囚犯的面前,抓起我的头,逼迫我直面这个凄惨的男人。男人不断地从嘴里呕出鲜血,他的鼻子在一滩猩红中塌陷扭曲——V打碎了他的鼻骨。可他依旧好似一潭死水。
V将真实甩在我的脸上:“看看他,看看这个你口中所谓的正常的人,他能感觉到痛苦,可痛苦什么都不能传递给他!长久的监禁无法令他感到慌乱,幽谧的黑暗不能使他害怕,即便致命危险出现在他面前,即将夺走他的生命,他也没有办法诞生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我伤害了他,我几乎打死他!可他没有愤怒,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对生的渴望!他没有任何希望!”
“这样的生命,怎么能够叫做正常!”
“够了!”我再一次吼道。他让我想起在阳台上因疼痛翻滚的自己。
V松开了抓住我的手,我瘫倒在地上。我听见囚犯艰难的喘息,也听见V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的所有激动与亢奋仿佛都随着这口吐息被抽离他的身体,他蹲在我的面前,说:“你见虫子吗,那种会冲进燃烧的火焰里把自己烧死的飞蛾。这类被黑暗包裹的生物,总会奋不顾身地冲向自己眼前的光明。”
“我们也是这种虫子。我们受够了黑暗,即便死去,我们也希望自己的世界充满色彩。”
V的语气像旧时代影片中垂死的老人。
我无法反驳他,V的话让我想起了之前在黑暗长廊中的自己。是的,我们一定会追逐光明。
“你应该能够感觉得到,如果你心中那颗感情的种子没有萌芽,你根本不会吃下那粒药丸,你会去警卫局举报我。情感的空白只会让你去做生存指南所规定的那些‘正确’的事。而警察会来到这里,像一群老鼠涌入下水道一般冲进那条黑暗长廊,最终被泥土淹没。”
我无助地看着V,V却没有看我。他从地上站起,面对着吊灯光芒之外的黑暗,仿佛那里有着他所渴望的一切。到这时,我才觉得这个V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而不是我的妄想。
他说:“我们的不是神,无法改变你的身体。你能重新拥有情感是因为那些感情本就已经在你身体中慢慢地苏醒,我们研制的药剂并不是赋予你感情,只是加快了你找回感情的速度。我不会强迫你成为我们这个地下世界的一员,但我得告诉你,情感的觉醒是不可逆的。”
“你已经是一个正常人了。”
三
我重新回到了我的公寓。强烈的疲累感使我瘫倒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愿再多动弹一下。我侧着头,通过落地窗看向外面的天空,那片遥远的空间仍是漆黑一片。我想念月亮,也想念当初不会对此有任何感触的自己。
按V自己的说法,他不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感情复苏的人类,生存指南早在他诞生之前便设立警卫局来抓捕情感罪犯。但他是第一个建立地下世界,将重获新生的同胞们聚集在一起的人类。V不认为自己是这座城市近百万生命的救世主,他只想让我们获得本应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们应该拥有感情的自由。
我的大脑在我走进那条黑暗长廊时就已经一片浆糊。我不想去分辨什么对与错,像以前一样平静安稳地生活才是我真正期望的事情,这样我才能远离危险与恐惧。只要将V与那座地狱抛在脑后,继续我这该死的生活就好。我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和人对话和互动,更不需要什么和别人建立什么狗屁关系。
我只需要在这间房间以外的地方伪装自己,装得和以前一样。这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如今的我不再需要情绪药剂就能获得我梦寐以求的快乐和愉悦。而代价便是我得时时刻刻处在担忧之中。
我总是害怕警卫局的警察们敲响我的房门,因为我无意间露出的马脚将我押走。
夜色渐深,房间外的城市慢慢被灯火点亮,路灯的光芒是与月光一样的淡黄。那是我能看见的唯一的光芒。我不打算将房间中的灯打开,我想要就这么睡去以躲避脑海中的那些烦闷。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其他人会不会一眼就将我的伪装看穿。而也在这个时候,一连串红光突然填满我的卧室。
我赶紧起身,追着红光的源头而去。红光来自于窗前小桌上我的生存指南,它的中心处正在不停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该死。”
我拾起生存指南,将右手大拇指按在这张金属卡片正中心的半球体上。红色被拇指遮挡,并开始渐渐暗淡,在一抹天蓝色的荧光闪过之后,房间重新回归黑暗。随后,我手中的金属卡片投射出一个八九岁女孩的虚拟影像。
“编号SZ1967,生存指南为您服务。”
编号SZ1967,我把这当作是我的名字。女孩的声音是标准的机械合成音,这难免让我想起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其他人,他们的声音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按照城市法则,编号SZ1967将于明日起履行养育义务。”生存指南的言语简洁明了,“您获得三个月假期,而您的养子将于明日下午三点,由生育局送至您的住处,十三号街区二十一号公寓,请准时认领并完成记录。”
随后,虚拟女孩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房间回归最原始的黑暗。我退后几步,仰头倒在床上,世界总会在某一个瞬间变得麻烦而复杂起来。对我而言,那个瞬间就是我看见隔壁女人跳舞的那一刻,她那妩媚动人的姿态令我投身于无法自拔的罪恶之中。是她令我渴望快乐。
想到这里,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阳台。隔壁的阳台上只有夜色存在。我知道女人不可能会在这时出现,但我想要过来,让事实击溃我的幻想。
我即将成为一个父亲,为此我内心感到一些紧张。在我们成年之后,每个人都将会去往生育局检查,并贡献出自己的精子或是卵子,以便生存指南将其结合成胚胎,在培养器中培育出人类新的生命。而在那之后,生存指南会委派年龄合适的人养育这些从从培养器中降生的新生儿。
如今这座城市的每个生命都是如此走过来的,我也一样。那些新生儿会在十五岁的时候离开自己的养父(或是养母),去往生存指南为他安排的岗位上,成为这座城市的一环,为人类的生存和延续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而城市的发展与未来,那是生存指南所面对的问题。在那处地狱中,V不止一次地朝我控诉这件事,但这不是我或是某一个人能决定是与否的事情。
会好起来的。我如此想到。但我并不知道什么样才意味着好起来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准时从一个男人手上接过了我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婴,我见到她时她正在襁褓中酣睡,圆嘟嘟的小脸像极了许久未见的太阳。
这是我的太阳。她拥有我无法言语的可爱,我只感觉自己那颗刚刚复苏的心脏要被这小家伙融化了。这是我的女儿,是这个世界好久不见的阳光。但我只能一脸冷漠地从男人手中接过她,无法表达我对她的喜爱。我双手颤抖得厉害,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比想像中要难上许多,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其他拥有情感的人类需要V的那座地下世界。
该死,我竟然在想念那座地狱。我为我的无耻感到羞愧。
我只能祈祷这个男人丧失了所有感觉能力,察觉不了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可就算他现在去警卫局检举我,我也阻止不了任何事情。
于是,我把所有思绪都集中在我摇篮中的小可爱身上。为了更好地照顾她,我在等待她的时间里查阅学习了很多关于育婴方面的资料,从中学习照顾这个小家伙的方法。旧时代有无数这样的书籍与影像资料,我当然不可能全部看完,但我拥有时间,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学,直到孩子长大离开我的那一天。
我在小可爱的生存指南上按下自己的指纹,男人开着车离开了这栋公寓。我急忙抱着摇篮回到房间,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所有的紧张才从我的身体中离开。
卸下所有防备的我深呼吸后,将小太阳从摇篮中抱起来——以我在旧时代资料中所学到的姿势。我小心翼翼,生怕将她弄醒。我不愿意打扰她的休息。这个脆弱的生命在我怀中安静地睡着,温热,柔软。
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体温。
所有的一切都令我安心不已。这是这几天下来我唯一的救赎。
我不想用生存编号称呼她,我要叫她夏天。她像是夏天的太阳,午后的阳光。她能带给人温暖的感觉。
她能温暖整个世界。
我将她放到我的床上,我侧睡在她的身边,静静地享受看她睡觉的每一秒钟。我突然想起我的养母,我在十五岁时离开了她,搬到这个房间,开始维护城市的供电网络。
她以前会不会也是如此照顾我,喜爱我?这个念头开始在我心中萦绕,挥之不去。
我再度烦躁起来。我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我记得那个女人,一个微微发福的老女人,因为视力问题,她总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我从未正确地称呼她,她也一样,甚至连彼此的编号都未曾说出口过。我们彼此沉默地度过十五年,而这样的关系在二十年前的一天正式结束,没有谁因此感到悲伤,也没有谁觉得自己的生活无法继续。
而现在,我无比怀念那个女人,怀念每天清晨她给我倒的那一杯牛奶。
我将夏天重新放进摇篮,我想她还会再睡上一段时间。我命令助手机器人帮我看好这个小不点,而我得趁这个时间去找那个女人,我的养母。我记得她住在十二号街区,离这里不算太远。
十五年时间,我们不曾见过一面。
两个小时后,我来到那栋无比熟悉的公寓,通过窗户翻进她的房间。
房间中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如记忆中的画面那般简单,仅有一张桌子放在这处空间正中央,任由空白填补其他的空间。我走进厨房,轻车熟路地找出一盒牛奶,将它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我并不怀念牛奶的味道,我只是想看着这一杯牛奶出现在我记忆中的位置。
我将它放在客厅的圆桌上,佯装它原本就在那个位置。
我呆呆地望着它,尽管我的理智一再催促我离开这个只留存在记忆中的房间,阻止我这私闯民宅的犯罪行为。可我并不想离去,我还没有见到她,那个于我而言最为重要的女人。
而当她回来后,我发现我错了。
没有任何的惊讶与恐慌,她只是站在门口,安静得如同已经死去。
我冲到她的面前,试图与她交谈,回忆我们的过去。可她那副黑框眼镜下是看不见灵魂的空白。恐慌渐渐爬满了我的心脏。
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表示不认识我,也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虽然自己曾经的确有过一个养子,但那是过去的事情,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任务。她的语言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就像是一台机器,正常回答我所给出的所有指令。
在我离开家的时候还抱有希望,妄想她可能和我一样,找回了感情,甚至在她说不认识我时,我还幻想是时间将这个可怜老人的记忆抹去。而现在,我清楚,我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我们相处的十五年时光毫无意义,并能不在她眼中的空白里画上任何一笔。
我将那杯牛奶拿到她的面前,一饮而尽。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这位日复一日为我倒上一杯牛奶的老人,她仍然立在原地,没有激动,没有悲伤,没有什么因为害怕而退后,也不会在这个瞬间蓦然觉醒将我拥入怀中。
我尽量克制自己不流露出太多情绪,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我离开后,她会去警卫局,去检举她曾经的儿子。进入别人的房间,与人谈话这些事本就不应该发生。但我依然温柔地与她道别,尽管她不能分别我的温柔。
我谈不上有多悲伤,只感觉好像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它。
而回到家中的现在,看着摇篮中的夏天,我知道终究有一天这个小家伙也会长大。对她而言,我并不意味着什么,陪她度过的十五年时光也不重要。这只是一个正常的流程。我和她其实没有任何关系。我把她当作女儿,而她却并不知道家人的含义,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是的,我仍愿意将那个老人称作母亲。出错的并不是她。
我连接卡片进入生存指南,用投影播放着旧时代中那些育婴资料。影片中,一个女人在摇篮前摇晃着拨浪鼓,而摇篮中的婴儿则伸出他小小的手掌,试图去抓住眼前的欢乐。两个人笑得都很开心,咯咯的笑声在房间中回荡。
我有一些愤怒,更多难受。
巨大的无力感把我压在床上。
夏天从睡眠中醒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张开大大的眼睛,望着这个无异于黑白的世界。我知道她的小脑瓜中没有想象任何事物。因为我也曾如此。
按照正常的养育流程,我不需要陪她玩耍,她也不会哭闹,只要在她发出声音的时候喂她喝下奶水,或者换洗尿布,我就能完美完成这个任务。
趴在摇篮边,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空白。
几声炸雷之后,雨水填充了这个城市。我跟着雨声哭泣。
四
喂夏天喝完奶并等到她再次入睡后,我冒雨回到了那座地狱。
我在第一层广场,借助喧嚣躲藏自己。这座只属于地下的广场里每个人都手舞足蹈,欢呼雀跃,跟随刺耳的音乐一同躁动,像是围绕狗屎盘旋的苍蝇,不肯停歇。很难想象在白昼里地面上,他们会伪装得如同机械一样。
我的灵魂与音乐一同在我脑海里吵闹,如同恶魔的咆哮,战士的怒吼,强迫我走进这座坟场,与那些苍蝇共舞,利用这里的一切让我的思考停止,令情绪主宰身体。
在音乐和舞动中,我会无视痛苦与欢乐的不协调感,我会忘记存在于一副黑框眼镜之下的空白。
在那里面,在和我一样的同胞身边,我会获得快乐。这将会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狂欢,没有谁能够为我们的欢乐画上一道休止符,我们会在情感中获得升华,变得幸福。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从阴影处站起,慢慢走到缤纷的色彩之中。我的大脑在尖叫,催促我放下该死的拘谨和紧张,在音乐中恍惚或者欢腾,庆祝情感的胜利。
我慢慢抬起手臂,立刻,有人将我的手掌握住。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知道他是一个活人,他抓着我前进,穿梭在光与影之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越来越多的人触碰我的身体,进入我的怀中,热烈的拥抱让我无法喘息。
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一张熟睡的可爱脸庞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怀念她在我怀中的柔软,她让我的呼吸变得畅快。
“该死!”我对自己大吼,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逃离那些色彩。最终我重新摔回阴影中。
我受不了这些。这像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一个不会令你发笑的笑话。
在吵闹中,我狠狠地砸着地面,鲜血从我的指骨间流出,浸染着这片彩色。
喧闹围绕着我的同胞,音乐堵塞住他们的耳朵,色彩将他们的眼睛遮蔽,没有人会发现阴暗中的些微异常。
“该死,该死,该死!”我咆哮着,我感觉一切都错了,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地上不对,地下也不对!
我望着这些本该和我一同期待光明却满足于这些灯光的同胞,渐渐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懦夫,一个个被情绪奴役的行尸走肉。
这不是感情,最起码,这不是我所追求的感情。
难道我要和他们一样吗?难道夏天要和他们一样吗?我质问着自己。
我怀念太阳,怀念真正的光明。
于是我再一次找到这座地狱的主人,我告诉V,我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他说的对,我们应该拥有感情的自由。
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糟糕的混蛋。我只是不能放弃我的女儿,放弃温暖我的那束阳光。我希望夏天能够以父亲这个词汇呼唤我。
因此,我来寻求V的帮助。
“我告诉过你,我们给你的药剂只是帮助你更快地恢复感情,而不是赋予感情。更何况婴儿不能吃这种药,这会害死她的。”说这话时,V在那座钢铁囚笼中为先前被他殴打的囚犯包扎伤口。他的手法熟练而轻柔,仿佛他就是一个完美的医生,温柔地对待自己身前的患者,而那个可怜人身上的创伤也与他无关。
到现在,我才知道,V之前展现给我的,只是一种态度,从旧时代影片中学来的一种表示方法。
“我不是来求药的。”我说。
V停下包扎伤口的手,转过头看着我。我感觉他的目光洞穿了我的心脏,将我所有的想法一览无遗。
“自从我恢复感情,开始召集同胞之后,我对每一个恢复情感的同伴都做过类似的……表演,一场伪劣的表演。但只有极少一部分同胞渴求的是感情,而不是情绪,你应该清楚这两者的区别。而在这些同胞里面,像你一样的同伴,又更少了。”
V给了我一个选择。他告诉我他已经等待这样一个同胞好久。
当我离开这座地下世界的时候,我获得了我想要的东西,并由衷地佩服V这个男人,他充满智慧,气量不凡,并什么都能搞到手。
“很遗憾我不能在这里体会你所说的那些事情,类似于玩耍,或者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那应该会很有趣。”我对他说。
“不用遗憾,你已经拥有一段正常的关系了。父亲,女儿,这很美好。”V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请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V郑重点头:“请放心,我尽全力引导你的女儿恢复感情。同时也请你相信我们的同胞,每个人都有和你一样的感触,只是我们不像你一样勇敢。你将为我们开一个好头,不管成功与否,我们都将从这个黑暗的地下走出,去迎接你所期待的光明。”
勇敢吗?我露出苦笑,我只是一个需要装作坚强的懦夫。
“我会告诉夏天,她的父亲是一个英雄,他的名字是……”V看向我。
“编号SZ1967。”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变得正常,“不用替我想什么好听的名字,这个名字就不错,这会提醒夏天以及我们的同胞,即便是生产线上的编码产品也有自己的自由。”
“尊重你的意愿。”
我与V一同走出那扇暗门,V将去往我的家,接夏天回归正常的世界。
而我淋着雨,来到生育局门口。我在门前的阶梯前慢慢坐下,望着被暴雨打落的一片黄叶,那一片黄叶从高处坠落到地面,再被街上的人潮一遍又一遍的践踏。
始终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像我一样去试着看一眼他们脚下的黄叶。
雨水不停地砸在我的身上,而我却不曾感到一点寒冷。我很想再拥抱一次那个温暖柔软的小太阳,想要一直感受她带给我的生命的温度。可我更想给她一个能让她完整的世界。
能让每个人都完整的世界。
或者说,我不愿再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苟活。
当那片被人踩过无数次的黄叶被雨水冲入排水口后,我站起身,走进生育局。
生育局没有任何警察或是守卫,只有获得权限的人才能够穿越那堵高大的钢铁墙壁,进入其中。没有人在里面工作,那里由生存指南完全掌控。而我拥有一次进入生育局完成领养记录的机会。
所以,这扇厚重的铁墙为我而开。
在我走进高墙的那一刻,这场暴雨也随之停息。
我径直朝安置培养器的深处而去,虽然我不曾来过生育局,但我知道,前方那座巨大的黄色水池就是保证人类生命繁衍希望的培养器。这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秘密。
生存指南的声音在所有建筑物上响起。
“编号SZ1967,你已偏离前往登记终端的路线,请立即回头。”
生存指南不断重复这句话,第五次后,它的提醒变作警告:“编号SZ1967,你已偏离前往登记终端的路线,请立即回头,否则,你将被视为危险人物,依法进行抓捕。”
四周建筑物上的窗口被打开,无数枪械与机械臂从中探出。
而我也终于站在培养器前。我向下望去,在浓稠的淡黄色液体中,我能看见无数成形与未成形的婴儿胚胎存在于模拟女性子宫的球体之中。
那个八九岁的女孩投影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她开口说道:“编号SZ1967,这将是最后一次警告,你的行为已经威胁到人类的延续。”
四周的机械手臂宛如毒蛇一般朝我伸来。
“去死吧,是你谋杀了真正的人类!”我撂下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语,可在我正要有下一步行动之前,我听见了连续的枪响。
好似夜里街灯的突然闪亮,疼痛,刺骨的疼痛突然出现在我身上的各个位置。
我倒在了培养器前,只差一步,我就能翻越壁垒跳进那个黄色水池之中,达成我的任务。可是,我的所有气力趁着疼痛占据身体的那一刻抛弃了我。
这个该死的机器才不是什么人类延续的希望,它孕育出的只有绝望,不,甚至没有绝望,它将人类珍贵的可能性一一掐灭,留给我们一片没有生命色彩的空白。我憎恨这一点。
我只能趁现在自己还清醒时按下藏在手中的按钮。再过几秒,我的身体将会爆炸,会像鲜花一般怒放。我知道届时的场面必定不比鲜花绽放时的美丽,但我不想在自己将死的时候,去想那些血腥难堪的画面。我希望V提供的炸药威力足够完全摧毁这座培养器,尽管我知道,生存指南建造的培养器并不只有这么一个。
我的死亡,或者说,生育局中的爆炸只是正常人类向生存指南要求拥抱情感的第一声号角,我的死亡并不会改变什么,但是,在我死后,V会领导恢复感情的同胞们,去点燃更多情绪的火种,反抗的火焰会将这桌城市点亮。
这将是一根导火索,会绽放出这个新世界里最璀璨的烟火。
那将是我无法看见的世界,我希望那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就像V对我许诺的那样。夏天会在这个世界中健康成长,偶尔去烈士墓前看一眼自己那傻子一般的父亲。
会好起来的,我想。
在我闭上双眼之前,我望向阴郁的天空,那是我唯一能投去目光的地方。
我看到一道耀眼阳光破开云层,落在这个世界。
是金色的。
真好。
(完)
编者按
反乌托邦的主题并不好写,一个反派建立的秩序,为什么可以成立,又为什么需要被推翻?故事通过“情感剥夺”这个主题,表达了人类对于情感的诉求。作者需要去想象一个没有正常情感的人类社会是如何运行的,其日常生活是什么,这种重建和构思,才是反乌托邦作品的难点所在。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机器管家》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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